高洪波：“汪星人”纪趣
2015/11/11 20:40:27 来源： 人气：2479
我曾养过六条狗，六个“汪星人”，六条狗与我相伴时间全加起来也比不上第七条名叫“谷子”的牧羊犬。
谷子今年已经十岁了，换句话说，它在我家已生活了十年，十年一觉扬州梦，够长的。据说狗的一岁相当于人的七岁，如此说来，谷子今年七十整，资格显然够老够深，在人类社会，它已年近古稀了。
谷子刚进我家时才一个月大点，懦弱胆怯的模样，小可怜一个。在它之前我养过斑点犬斑斑，可卡犬库克，还有西施犬乐乐，腊肠犬豆豆，日本秋田犬大白，德国小猎犬克斯腾。当然，要说明的是这些狗不是同一时期在我家生活的，否则会让人误以为我是一个狗贩子，其实当时我家仅有一百多平方米的空间，除去人类生存需要，也仅够一只狗活动，注意：是正常活动，而不是剧烈运动。
谷子前面的六位前辈，好几位都是我家的匆匆过客，譬如乐乐，养了一个月后送给科幻小说名家郑文光先生，成为陪伴他晚年的最佳伙伴。后来我写了一篇怀念它的散文《小犬乐乐》，乐乐一点不在意。送走一年后，我与妻子去郑文光家做客，长大了的乐乐居然不认旧主人，抽冷子在我妻子手上咬了一口，害得她大过年去打预防狂犬病的疫苗，让防疫站的看门老头好一阵数落，很没面子。
还有腊肠犬豆豆，养了半个月后被小说家、电影导演兼猎人，同时是我科尔沁的乡党江浩看中，抱回家更一洋名“坎贝尔”，一个美丽的世界名模，江浩心中的偶像，从此坎贝尔享受极高的待遇：乘车时坐在副驾位;吃饭时替江浩守定席位兼首尝各种美食;江浩每年都回内蒙古草原渔猎，坎贝尔勇猛猎兔追鸡，把一只腊肠犬的强势尽情发挥出来。同时由于江浩训练有方，坎贝尔居然能出门叼报纸取信件，充当了一名四条腿的邮递员角色，在小区内名声大震。
说到江浩，便不能不说另一位女小说家陈染，他们二位与我的养狗生涯关系密切，尤其陈染，曾把一只聪明的斑点犬斑斑交到我手里，从此演绎出来一个有趣万分的故事。
陈染现在饲养着一只叫“小三”的贵妇犬，她用深情的文字描写着小三的各种形状，表达出女作家对小动物浓浓的爱。小三的前辈斑斑，因为过于调皮和不服从陈染的管教，她无奈之下送给了同楼相住的我，同时还陪嫁有两桶皇家狗粮与一个童话中才有的狗的小木屋。
斑斑真的极其聪明，它出现在我家时正值美国影片《一百零一只斑点犬》全球热映，这部动物喜剧影片替所有的斑点犬做了顶级的广告，事实上斑点犬真的聪明，斑斑一来我家，就表现出非凡的才艺，它会坐，会握手，能热情待客。可是它害怕孤独，不能一个人在家待着，否则就会捣乱——最典型的一次是我们下班回来，进门发现满地是白色的卫生纸，仿佛大雪纷飞的场景，原来为排遣孤独，斑斑叼出所有能找到的卫生纸卷，然后在地上逐一拉开，形成十分怪诞的后现代派艺术效果，这就是斑点犬斑斑释放孤独的一种高超手段。还有一次更过分，斑斑在无纸可拽的状态下咬断了电话线，咬坏了电视控制器、音响控制器、电扇控制器，或许它无聊时想看电视节目吧?可后果却让人不寒而栗。后来，斑斑的顽劣一发而不可收，它对毁坏遥控器仿佛有特殊爱好，我不断地买，它不断地咬，不管放在哪里它都能找得到，我甚至怀疑斑斑是电器维修商派出的卧底，它让他们赚了我不少钱。
斑点犬的确是精力旺盛的狗，据说它的族群在原产地每天须跟在马车后面奔跑三十公里才惬意，这样一个活泼的犬种，在我家显然被囚禁得十分苦闷。于是我替它寻找到一个新主人，这个主人居住的空间够宽够大，更重要的是这个主人的女儿在北京郊区有一幢房子，足够让活泼的斑斑尽情驰驱。
这个新主人叫贺捷生，是位女将军兼女作家，更是一位好大姐，对小狗历来有特殊的感情。贺大姐爽快地接纳了斑斑，因为她自己家里已经有了三只狗狗，一时养不过来，暂时把斑斑托付给她表弟饲养。有一天，江浩听说了这个故事，自告奋勇说把斑斑交给我，带它回到科尔沁草原大显身手。于是我陪顽皮的电影导演江浩去找贺捷生大姐，并小心翼翼地提出了带走斑斑的想法。
贺大姐诚恳地表示理解江浩的好心，说斑斑真的是条好狗，你们可以带它回草原，不过我有三个要求，希望你能做到。
江浩点头，说您尽管说，我一定考虑。
贺大姐不紧不慢地说道：“斑斑这一年多以来养成了一些卫生习惯，一是要刷牙，二是便后要擦屁股。”说到这里，我和江浩愣住了，这是狗还是婴儿呀?可是还没完，贺大姐又补充第三个条件：“斑斑的眼睛容易上火，所以每天要点眼药水，就这三点要求，能做到的话，狗就交给你们带走。”
江浩听到这里连忙摆手，说贺大姐这狗您自己留着吧，我真的伺候不了。
斑斑就这样没有变成出塞的王昭君，快乐万分地留在了贺大姐身边，它挺争气，曾当过一次模范母亲，一口气生出十一只小狗，把每个孩子都照顾得非常健硕，是尽职而又聪明的超高智商的狗妈妈。
下面该说到另一条名贵的可卡犬库克了。
库克的身价挺高，花了四五千块钱(这在本世纪初是天价)才买到的，当然不是我买的，是库克的女主人，一个电视剧演员。由于女主人的男朋友不喜欢库克，我想这里面有几丝嫉妒的成分，所以在男朋友与库克之间，最终前者占了上风，这占上风的结果是金黄色的狗帅哥库克进了我家。
库克的确英俊非凡，一身金色的长毛，丝缎一样垂络在胸前，耷拉着的大耳朵，摇起来左右翻飞，让人垂怜万分。我牵着库克走在大街上时，不断有人上来打听价格，希望我转让，每到这时我和库克都变得高傲起来，我摇头它也摇头，库克只能摇头，不能摆尾，因为它注定没有尾巴，否则就不是可卡犬，尤其是英卡。众所周知，尾巴是每一条狗表达感情的重要标志物，库克的尾巴拇指大小的一截，但这一小截“尾巴”如果你注意观察，欢乐时也会微微颤动，这是每只狗的天性，哪怕秃尾巴的库克。
可惜好景不长，没多久库克凶狠的一面暴露出来，它爱咬人，而且出嘴极快，防不胜防，一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坐在沙发上美滋滋地看电视，为图舒服我脱了袜子，光脚丫看电视是每个男人的专利，孰料这脱下的袜子居然成为库克的私财，当我看完电视弯腰摸袜子时，它毫不客气地往我手上咬了一口，牙印深深，流血潺潺，我吃惊地叫出声来，库克一副无辜又无所谓的样子，看来它把守护袜子当成了一项责任和义务了!
没办法，只好连夜去防疫站注射狂犬疫苗，而且要一连注射五次，库克的无情让我好不狼狈。
库克最后还是交给了江浩，他自称一流驯犬师，没有驯不好的狗。
结果是可想而知的，狗帅哥库克白牙森森，一路咬去，先咬了江浩的儿子，接着咬他的邻居和朋友，而且绝不住嘴，越咬越欢，粗略统计，至少有七八个人被库克送去打狂犬疫苗，它才真正是防疫站派出的“托儿”呢!
转了一大圈，无人敢养的库克又回到它原先的女主人手中，女主人把它送回四川老家，而且库克平生首次坐上了飞机，在四川那块湿润快乐的土地上，据说库克旧习不改，仍然咬了一连串抚爱它的人，库克最后的结果不太妙，被安乐死了——库克事实上是条患有严重心理疾病的狗，只是所有人都被它英俊的外表所迷惑，这种心理疾病与它小时候的遭际有关，因为争宠，它常常遭男主人的殴打，这种人对狗的施暴严重扭曲了狗对人的信任，当我知道这一切时都已经晚了，“咬人大王”库克已走向自己的毁灭之旅，人宠爱过它，但最终它死于宠爱过它的人类之手，这很残酷!
人的一生可以抚养许多条狗，把不同阶段的爱施舍到不同的狗身上。但狗的一生却只能爱有限的主人，频频更换主人会让它有巨大的失落和被遗弃、被欺骗感，库克的命运就证明了这一点。
所以要慎重领养一条狗，这也是我和家人为什么把牧羊犬谷子一养十年的重要理由。
谷子是条母狗，小时候站立不稳，可怜又可笑，长大后却漂亮出众，敢情它也是“女大十八变”。现在，被我和妻子爱称“四腿毛闺女”，又称“小区第一美女犬”。它有直立的双耳，漂亮而狭长的脸，这种脸型据说最适合上电视，背上是棕黄色的毛，胸前则一片雪白，四条腿又高又直，堪称亭亭玉立。应该说，最初的到来曾让我极不高兴，因为是女儿一意孤行从通州买回的。为此我板起脸，整整一星期对女儿施以“冷暴力”，可最终谷子以自己的聪明与乖巧赢得了所有人的爱怜。
谷子让我刮目相看的是它的聪明，记得刚进我家时才一个半月大小，可这条小狗居然懂得争宠，和谁争?一本画报。
这是一本关于饲养宠物的画报，封面上是一条狗的头像，当我拿起这本画报阅读时，谷子会生气地扑过来，奶声奶气地叫着，又抓又挠，它显然把封面的狗当成了自己的竞争对手!
这个细节让我开心又纳闷，画报在手，谷子生气，又抓又叫，屡试不爽，当然谷子的聪明不仅表现在吃画报的醋，譬如我在为它购买项圈皮带时，顺便买回一条驯狗的皮鞭，所谓的“皮鞭”，其实有些像古代道人的拂尘，一根木棍头上扎了若干细细的皮条，抽在身上丝毫没有痛感。我把皮鞭轻轻一挥，告诉小狗谷子道：“这是你的训练工具，不听话就挨抽!”说完把皮鞭搁在沙发角落，谷子默默地走上前，小心翼翼地抽搐着鼻子，它的小鼻头又黑又亮，还湿漉漉的。
第二天早上皮鞭不见了，再看小狗谷子，伏在地板上，怎么叫都不肯起身，走过去细看，它居然把皮鞭咬成碎屑，同时用小小的身体藏起这堆碎屑，小眼珠亮亮地瞅着我，一脸无辜的样子。就在这一刻，我的心彻底融化了，小狗谷子用一夜的时光，用细细的乳牙咬碎了可能用来驯服自己的皮鞭，它的抗争是弱者的抗争，它的胜利是智者的胜利，可见谷子是一条多么有主意的狗呀!
就这样谷子进入了我家，不离不弃整整十年。十年来，谷子刨倒过我家花盆里的发财树，啃断过许多根木椅子的横撑木;谷子还拐回家一条松狮(痴情的追求者);它曾在草丛中追逐野鼠，也曾在雪地里挣脱狗绳去寻觅自己的爱情;它因为追逐野猫而被栅栏旁的月季花刺豁了耳朵，也曾被不良人士当成碰瓷对象敲诈过钱财;它喜欢踢足球，或者说顶足球，守门的本事一流，当然咬破的足球也远远超过一打;我还目睹过谷子追逐野猫的壮举：野猫躲在树上，而它反复用肩膀撞树，想把野猫撞下来一起玩耍，谁知野猫一点也不领情!谷子只好悻悻而归。
现在一个时尚的网络名词“汪星人”，是聪明的网友给狗狗的爱称，转眼间，“汪星人”谷子已陪伴我们十年，这已经创了我家养狗的记录，谷子剩下的时间肯定不会再有下一个十年，这是一个伤感的话题。记得网上有过一个六岁小男孩，回答狗的寿命为什么比人类短而他不难过时，这样说道：“那是因为人类需要用很长的时间来学习爱，而狗生来就懂得爱与忠诚。”这话说得真好!伴我们十年光阴的牧羊犬谷子，用忠诚与爱滋养着我们的生活，使我们呆板的日子里充满动感，在静寂中常升腾起欢乐!我有一方闲章“曾为十载滇云客”，用来纪念我在云南十载从军的经历，可见十年在人的记忆中是一个特殊的坐标。有时和谷子对视，在心与心的交流中，我好像听见这位“汪星人”自言自语，说自己也想刻一方闲章，叫作“乐为十载高门犬”。我问它喜欢青田石还是寿山石的章料，谷子举起自己硕大的爪子，说道：“这就是我的印章。”
牧羊犬谷子很幽默吧!的确如此，它的每一步都印在我的心上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