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苏迅:爱玉说

2020/3/9 11:58:53      来源:2019年第3期《散文》杂志      人气:1664


【一】
 
    七千余年之前,中国先民天才地发现一种黑色细砂的惊人能力。这种容易被风吹扬飘散、被水裹挟沉淀却在火中历劫不灭的细砂,一旦聚成流,沿着规定路径行进,反复几百次几千次的揉搓磨擦,几乎可以无坚不摧。先民们尝试着各种足以带动细砂的工具,他们并不着急,他们已经在此前数千年甚至更为悠久的时间里,选择出了众多有用的器具。那些麻绳、木杆、骨针包括砾石,在他们粗糙的手掌中缓缓牵引、旋转、碾动着,坚硬的玉石在日复一日琢、磨、切、磋之下,拉出了线,打出了孔,做出了方圆,碾出了花纹……玉石在他们手中逐渐呈现出自然界从未见过的形状:一种圆形的环或者柱,先民们继续用麻绳蘸细砂在圆环或圆柱上磨开一道口子,这时就很像月缺时候的样貌了。后人把这种形制叫做“玦”,先民把这种“玦”悬挂在耳垂。这样,哪怕在白天或是漆黑无星的夜晚,也能够看见淡淡的月影。
 
    或许有着不为人知的文明断层,上一轮回的文化信息依稀残存下来,在先民的眼中,玉石本身就带着天然的神性。当具备了雕琢玉石的能力以后,他们内心时时涌动着的恐惧、无助、迷惘、惊喜,指引人们利用这种奇特而纯粹的材质,试图向天地宇宙传达出种种无可言状的诉求。那些外方内圆的琮、内外皆圆的璧、弯如人类胚芽的玉猪龙,究竟要表达出人类先民怎样的一种心声?在数千年的历史长河里,玉器成为人神之交、天人之际沟通的灵物,敬畏便是先民对它爱意的朴素表达。
 
    当华夏文明得以确立,“国家”这玩意成形,人们开始习惯于装腔作势。特别是成为少部分人的高高在上者,听着音乐,吃着青铜鼎镬里热气翻滚的块肉,他们需要用特殊的标识来佐证自己特权的正当性,于是玉器便也成为了身份的象征。他们身上佩玉,居处饰玉,死后葬玉,他们用玉覆面,以玉器塞住所有孔窍,甚至盛殓以玉柙,他们企盼尸身不腐,有朝一日如同夏蝉得以重生再为贵族,享受不劳而获无穷无尽的特权专利。
 
    隋唐之际中国门阀制度灰飞烟灭,玉器随之成为世俗生活中的寄情雅玩,财富特性在它身上日益彰显。玉器终于成为一种商品,琳琅杂陈于刚刚成熟的北宋古玩工艺品市场之中。市场的力量是如此彪悍,即便在明太祖或者乾隆皇帝的严厉敕令之下,宫廷也没再能够完全垄断和田玉。
 
    中国人对和田玉的痴迷与执著无与伦比,他们与玉器的心理距离由疏及近、日渐狎昵,就如同先民们对于无垠星空和广大宇宙曾经的敬畏心。你无法预测,这是好事抑或潜藏着某种未知灾殃。
 
【二】
 
    我奶奶当年常说:人生,不过就是奔忙两端苦干三事。两端,无外乎名与利,三事,乃自欺、欺人与被人欺,意思是人生不过如此而已,万事要看淡。老人家离世这一晃可有三十五六年的光景了,我们这些后人都时常会想念她,因为她质朴而犀利的处世风格。
 
    玉器市场里,客户跟店家是天敌,商家跟商家操着家伙,玩家跟玩家也都叫着劲。你玩得普,人家看不起你,你玩得高,人家不理解你。顶尖的高手总是寂寞,很多玩歪了的却也往往自认为不胜寒。当局者固迷,旁观者又何尝清?真正的高手如果恰逢一个懂他的人,灵光一闪于顽石之间,倒是要频生出许多莫名的感激,那大概就叫作知己有恩了。而他,也似乎总是在等,等待一个值得授予技术的传人。名利纠缠的环境,人心如何牢靠?天资与条件所限,连对手都际会罕逢,传人则更属半个难寻,结局往往只能是草蔓枯冢,剑插斜阳。传与不传,留待机缘,很多因缘许是生未逢面,隔代心传。道由器传,也难说器传而道灭。后事与传主早不相干,身后的热闹难抵生前寂寥。平生遭际,历来不由自己分说。
 
    市场考验人性,也变异人心。你一会说求教,一会说交流,又说要探讨,这样一日三变可谁吃得消!说交流,你有多少东西能拿得出手来交流?说探讨,你玩过多久有多少经验可资探讨?说求教,你成见满怀疑神疑鬼除了自己从来也没真正信任过谁,你那貌似谦逊自信实则空虚自卑的心灵哪里还加得进涓滴之水?对面的这位见此光景也就只好打个哈哈说自己是外行,帮帮忙兄弟,吃茶!吃茶!
 
    遭逢这般信息和知识大爆炸的时代,变是常态,甚至可谓瞬息万端。三五年之前连基础常识都不具备的初学者,勤修苦学之后,可能让人顿然改观刮目相看——一定要明白,人是会进步的,千万不要总以老眼光看人;二十年之前令你崇拜的行家,迭经几番市场起落、知识换代,可能从技术到藏品被今天的你全盘贬低——一定要警惕,社会在发展,人是会变的,有人在进步,也会有人落伍。不能轻视任何一个人,但也不能迷信任何一个“权威”。
 
    市场是最功利最直接最简单的所在,却也产生种种伪装与虚假,把一切涂饰得最光怪复杂。明明是不读书不学无术的恶商,却偏偏喜欢穿起唐装拿腔拿调冒充“文人”,明明想做生意想赚钱,却打着“文化项目”名义不花代价无耻侵占社会公共资源。前者如同想嫖娼,却偏偏说成艺术工作者体验生活,后者如同嫖完娼,却不想支付嫖资。
 
    单纯从感性方面讲,真东西,就是让人愈发谨慎的物件。假东西,就是让人愈加贪婪的玩意。是不是这么个理儿?有人说人生有“五闲”,乃:扶烂泥、雕朽木、翻咸鱼、烫死猪、恨废铁,我说该是“六闲”,须另外再加上一个“盘假玉”。
 
    可是,你真的是在跟别人争斗吗?商家、玩家、藏家、官方、中介、媒体……还有更可怕的,是“行内”的外行,絮絮叨叨贩卖着种种常识常理甚至歪理邪说的所谓“专家”。你走到高处放眼一观,比肩者又剩几人?细思却又极恐,起念之初其实就已经堕入古人窠臼,只能自我解嘲一声:无情何必生斯世,有好都能累此生。你终是跟自己在较着劲,那一点欲望或曰战胜自我超越自我的执念就像自己的影子,肉身不灭,终归要如影随形。我们津津乐道矜式为天籁的高见,换个领域,或许只是最基本的常识,所以钱钟书先生说一个好汉只能在一部小说里称雄,人要突破自身的局限从来是很难的事情。包括欲望本身,跳脱出来,谈何容易!曾经沧海,也难免见猎心喜、食指大动、再作冯妇,这才领略生命不息奋斗不止并不仅仅指革命情怀。
 
    这个领域最吸引人之处,却也正在于跟名利的直接缠绕捆绑。江湖无辈却有辈,英雄无岁也有岁。这里面人与人最简单,容不得你玩花活。你虚头巴脑、搞不清高低深浅,那就是自己找死。这个行业里不必废话,开口凭实力,拔刺刀见红,喜欢装直接叫你支付成本,不脚踏实地早晚玩完。身份与平台的剩余价值转眼榨取干涸,资历与行辈都是负担,它功利,也简明,像张爱玲。理论上讲,它最实事求是。挚友海默先生,永远只谈不玩,处处显出路份高,他说:“我自己几斤几两我很清楚,他们几斤几两我也很清楚,这个时代几斤几两我同样清楚。装逼你请继续,扯淡你也继续,时代不同了,谁他妈也骗不了所有人!”他又说:“名和利,不要是清高,不懂是浅薄。真要到了名利关口,你们这些文化人哪,嗨!……”这样的直白,爽若哀梨。我说,当代人的痛苦无不与信仰缺失有关,当代人的幸福感无不与名利两字攸关,你就是一面镜子,总是照出我们的丑陋。
 
    矛盾的是,入理愈深,离趣愈远。初涉其道者满怀忧喜一惊一乍,往往喋喋不休,玩假者多半是从“文化”入手难免感慨良多,而高深者却早已无可言说,更无兴致来说。真理是那么朴素,它都明明白白摆在那里了。大道至简,一说便错,语言只是真理的累赘。现实远远比小说更为精彩,我又不是文学家,怎么说?在那里高谈阔论,奢谈着所谓“文化”发思古之幽情的,多半走在歪路上,至多是一枚稚雏。做事不如无事,有话不如无话。爱玉的人,不说话,只跟玉默默相对。于是,一个人的世界未必沦为孤独,寂寞便也变成了不寂寞。这样的天地,叫作简静。
 
    你无法知道,同在一个世道里,到底有多少个人像你一样,心意满满却又形单影只。
 
【三】
 
    不发霉不会烂,不占地不吃饭,不吱声不忘本,不矫情不背叛。高兴了,伴你玩。不开心?它绝不出来惹你烦。多一半时候,我更愿意跟石头打交道。
 
    玩是一种癖,是癖就算病,往往是用恋物癖去掩盖孤独症。与海默夜谈,茶浓得像黄酒,将图书佐玉,大有当日青春年少的劲头。忘了食橘,终致醉茶上头,口衔清水,昏眩一阵。居然暂时忘记恋物癖这种症候。娱乐的时代,一切都烙上娱乐的特性,互助式消费,把双方都弄快活了,是至关紧要的。勘破世情,执著以求,冰火融于一炉,算是人生的智慧,抑或该算是人生的矛盾呢?
 
    艺术与人生,把很多人给搞糊涂了。为艺术而人生的,后来往往弄成了为艺术而艺术,作天作地,人生被搞得一团糟,最终的结局鸡毛飞上天,可鸡毛还是鸡毛;为人生而艺术的,往往成了伪装,要装你倒是好好地装,装像了也有伪幸福不是?翻来覆去煸、炒、爆,把无知卖弄成天真,把浅薄粉饰成纯情,把空虚吹嘘成灵秀,把粗俗捯饬成率性,把那一点点稀薄可怜的个体感受拼了命地兑水、兑水,得,这就齐活,这就可以穿戴起来装扮起来,直奔娱乐时代的集体群舞了!海默两眼翻白,道:你们努力创作“艺术作品”,我争取把生活过得如同艺术,就很好了——他总算是说了一句厚道话。
 
    人生经不起几回至暗,更经不起黑中拿光明来照,看透了全是空,照到却是扭曲的时光。好在人生没有白走的路,很多时候看似走冤路,可是这路上的风景、行路之后的体验以及痛苦困扰给予人性的磨砺,都将演变为人生的财富。回望何须嗟尘途,烟云散去也是福。我有心事你岂懂,且自寻个歇脚处。这也算是一种人生姿态。
 
    我说:“右手码字,左手玩玉,双管齐下,生命翻倍!”
 
    海默却说:“人生搞成这样,赌徒心态!”
 
    我说:万般过眼如浮云,漏手只有错光阴。中年余酲说不得,虚空旋舞影上行。青春尚简素,老来爱繁花。虽说岁月不饶人,我又何曾饶过它?于是,不再那么一味地喜欢素净,更喜欢热闹更喜欢欢快更喜欢缤纷了……年轻时狂,曾经那么看不起的俗,今日观之尤有喜气。谁又真能逃脱出那个俗的桎梏?自以为是罢了。不过,年轻,也是真好!
 
    水仙开了不点香,斗室之中,一盆已足。煎泡宜红,中品即可,仅投茶叶小撮而已。水至二滚,汤色转黄,猛嘬数口,茶味终不能夺花香,馥郁拌汤水滑入齿颊。水仙佐茶,不复辨此茶香耶?花香耶?而室至小,茶至淡。此情此景恍惝,北窗风号,夜深月沉。自然,独独不会缺了玉。
 
    开满玫瑰的尘途,一轮金月涌上清波。中年的光明与云影之间,一个被名利役使的小我与玉春风对晤,惫极无语,缄默修福。
 
    溽暑苦夏:我们多谈谈文学多谈谈艺术,哪怕谈谈赚钱,可好?海默来,被他嘲笑一番,说你们所谓的文学艺术是什么玩意,可不就是自说自话、自娱自乐、自生自灭嘛?你成天拿几本无病呻吟的散文诗歌在那里颠来倒去,我都懒得搭理你,哪天拿了好玉给我看——不用说话,只用眼看!
 
    夜凉如水,蛩声促密,掌中盈握,心头一好。三十年玉途回首,诸事萦怀却影影绰绰,不甚分明。我已非我,玉还是玉。尝作歌曰:
 
    秋风生云端,黄叶满江南。
 
    心老畏幽居,时艰喜剧谈。
 
    围坐话古董,出神修心禅。
 
    最是如意处,善忘得清欢。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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