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汗漫:破山寺记

2020/3/5 12:54:00      来源:《雨花》2019年第11期      人气:2109

1

    在一个中午进入破山寺,所以没遇到在清晨入寺的唐代诗人常建。

    清晨入古寺,常建看见初日与高林,获得平静和喜悦,泼墨题壁,写下《题破山寺后禅院》这首名诗,安抚了唐代以来的光阴和人心。对于千年前的常建而言,破山寺已经是一座古老名寺。建于南齐,名字数度变迁:大慈寺,福寿寺,破山寺,兴福寺。但常建喜欢“破山寺”三字。我也喜欢。“破”,动词,非形容词——寺前有涧水破山而下,涌进茶馆、灶房、手掌、砚台、禾苗、马嘴、鸟喙、诗词歌赋、弹琴说哀……

    “兴”与“福”,是主观感受、普世追逐。对诗人而言,一道涧水破山而下,如高僧顿悟后破壁而出,多么好。沈德潜、康有为等人在诗文里言及这一古寺,也都写成“破山寺”。他们手持狼毫,在宣纸上走云连风,的确像破山而下、破壁而出。

    唐代后期,一个名字叫作李漼的皇帝,闻悉这座寺、这首诗,就题匾“兴福禅寺”,试图与其齐名流芳。他不喜欢“破”字,无论其作为动词还是形容词。皇帝与达官贵人,都不喜欢大破大立,也不喜欢破败萧条。如今,寺门前的匾额红底金字,充满世俗喜气,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皇帝的墨迹。

    寺内安静,阳光透过树枝,在青砖地面上影印一页佛经。来访者可取三炷香,各自点燃。没有某些寺庙常见的可疑僧人,向信众或游客推销包装华丽、价格昂贵的香火,或者借抽签来蛊惑牟利。

    一个怀抱经书的少年僧人,缓缓走来。我问他,常建诗碑在哪里?他引领我穿过竹林、长廊、观音楼、救虎阁、藏经楼,在清潭边指了指一个亭子。亭子下,就是那一块被玻璃密封保存的诗碑:唐代常建诗,宋代米芾字迹,清代穆大展雕刻——三个时代的人,穿越千年时光,拥抱于一块石头,共同呈现汉语之美。

    显然,穆大展是一个懂得事理的人,把自己藏在石碑最左下角一列小字之中——“半百玩松山人穆氏大展铁笔”。有些俏皮和窃喜。一个五十岁的石匠,通过锤子和铁凿,与常建、米芾一同获得永恒。他要适度控制自我,不宜喧宾夺主。雕凿过无数官吏豪绅的墓碑、纪念碑、题词,他大约羞耻于在那些石头上署名。破山寺内的这首唐诗,对于穆大展是一次历史性的机遇。他把握住了。

    这块碑上,其实隐含第四个人——言如泗。

    孔门弟子中唯一的南方人言偃,即子游,有“南方夫子”“言子”之称。其第七十五世孙言如泗,于乾隆二十九年任襄阳知府,在坊间得到米芾书写的常建《题破山寺后禅院》一诗真迹,大喜,带回家乡常熟。乾隆三十七年(公元1772年),在言如泗力促下,常建诗碑刻立落成。

    这些石刻的字迹,似乎充满回到宣纸上、墨汁里的愿望。我俯身观察这一被封存于玻璃之内的诗碑,姿态谦恭,向前贤巨擘致敬。从少年时代初次遇到一本残损不全的《唐诗三百首》,到破山寺,与常建再度相逢,我已经老了,心境或许更能贴近这个唐代诗人与周围的群山众水。

    一张脸在玻璃上发出反光,与一首唐诗相叠加,像纹面与刺字?我是一个文人或逆子?文过饰非或逆流而动?

    二百多年来,无数人慕名而至,伫立、俯身、凝眸,面孔与一首唐诗短暂叠加后,总会发生种种微妙的变化吧。

    来了,看了,走了,像尘埃,无数面影被亭前清风打扫得没有一丝痕迹。

2

    米芾所书的常建《题破山寺后禅院》,与我熟悉的版本不同。

    “清晨入古寺,初日照(明)高林。曲(竹)径通幽处,禅房花木深。山光悦鸟性,潭影空人心。万籁此俱(都)寂,惟闻(但余)钟磬音。”

    括号内的言辞,是米芾书写的版本。

    不知道是米芾修改了常建诗,还是常建本意就是如此。

    我觉得“照高林”胜过“明高林”——“照”,强调光线穿枝拨叶的动感,未必“明”,光影斑驳、层次丰富也很美好,就像我在这一天沿寺旁石阶登上虞山途中所见景象,多变幻,有难度。“高林”,也可指高拔的庙宇丛林,需佛法之初日,持续照拂僧人香客内心,消解不断变幻的隐痛,有难度。

    “竹径”与“曲径”各有其长。破山寺后院,的确有一大片竹林漫上半山。小径通往幽暗处的长眠之地——历代高僧的二十多座小石塔,错落而立。小石塔前落有几个松塔,不知是少年僧人摆放在这里作为供奉品,还是被风自然吹落的果实。都好。松塔也像小石塔,松子是安眠其中的高僧。常建及其身后三百年才出现的米芾,都应该沿着竹径或者说曲径来此地一走。“竹”比“曲”具体,但把松径、草径、石径等等同样逶迤曲折的小径排除在外,就有些狭隘了。

    “都寂”,读音比“俱寂”生硬。

    “但余”比“惟闻”响亮。我也姓余。破山寺乃至整个常熟城、苏州、南方中国,只剩余钟磬声音。闻或未闻,仅系于个人的听力与心力。“但余”好于“惟闻”。

    我认为米芾修改常建诗的可能性很大,因为米芾又被称为“米癫”——一个癫狂人,有可能在酒后进入破山寺,趁醉意展纸挥毫,表达对常建诗中空澄之境的理解。修改也是一种敬意和爱意,让自我与他者融通无间。当然,米芾没料到,七百年后,言如泗、穆大展把这一版本的常建诗刻成石碑,一首诗再被斟酌修改的余地,没有了。

    米芾,字元章,集诗人、书画家、收藏家于一身,与苏轼、黄庭坚、蔡襄合称“宋四家”,的确有癫狂高傲的资本。所藏晋唐真迹,日日展开于案头揣摩,夜晚必置放于枕边才能入眠。爱石成癖,呼石为兄——宋徽宗请他写字,写完了,就把御砚这一个小兄弟藏进怀里,一路滴滴答答着墨汁,出宫。宋徽宗站在廊檐下目送、大笑,不点破,任由米芾的一袭长衫成了一卷水墨图。

    选女婿,未见面,米芾就喜欢上一个姓段、名拂、字去尘的人——“真吾婿也!”把女儿许配给一个好名字。写信,至“芾再拜”这一客套语,米芾竟真的搁下毛笔,对窗外云朵树影所代表的远方友人,拱手屈身一拜。临死之前,有预感,与故交一一写信告别,“芾再拜”,搁下毛笔,拱手屈身一拜,这姿势已经极其困难,也就更加动人。如此真性情者,我喜爱。写到此处,停笔一拜。

    晚年定居镇江,距破山寺不远,米芾应该多次入寺,看见小松塔落在石塔前。

    苏轼来过破山寺否?没有资料佐证。贬谪黄州,米芾千里迢迢来探视。一见面,苏轼就要求这个小他十四岁的友人,“君贴此纸壁上”,交流笔墨,无关庙堂。自岭南归,苏轼与米芾在镇江一带同游。他人请题字,苏轼一概说:“有元章在。”米芾也不谦让:“苏兄知我也。”米芾与苏轼 ,一概癫气四溢。那其实就是稚气、天真烂漫气,为容易腐败的人性保鲜存真。

    这次游历,苏轼与米芾日夕并肩,畅聊痛饮。苏轼肠胃被冰镇米酒刺激过度,得了细菌性痢疾。米芾遍寻药草相送,无效。数月后,苏轼死于常州。家人欲把其从米芾处借来赏玩的紫金砚放进棺材陪葬。米芾闻讯,马上索回,理由写在著名的《紫金研帖》中:“传世之物,岂可与清净圆明本来妙觉真常之性同去住哉。”紫金砚乃尘世之物,怎么能与苏轼先生的清明之体埋葬在一起?这理由,合情合理。

    我猜想,这紫金砚,或许就是早年米芾怀中暗藏的那方御砚。

    苏轼传世画作《木石图》中,有米芾题跋:“四十谁云是,三年不制衣。贫知世路险,老觉道心微。已是致身晚,何妨知我稀。欣逢风雅伴,岁晏未言归。”猜测这一题跋,应该书写于苏轼离世后。晚年米芾深感“知我稀”。幸而有水墨,融解这人世的险峻与孤独。

    今天,这人世的险峻与孤独仍然在。尽管已经有痢特灵一类药物,支持我们放任口舌之欢,但苏与米的癫狂气、真性情,安在哉?

3

    在虞山顶,看不见山脚下树木掩护的破山寺。

    山顶有藏海寺,与破山寺关系密切。破山寺正门两侧由翁同龢题写的那一副楹联“山中藏古寺,门外尽劳人”,就是从藏海寺“借”过去的,再也没有归还。或许因为破山寺离人间更近,离劳人更近,肩负的责任更艰巨?当然,缺少一首常建名诗,也使藏海寺在破山寺面前内敛、谦逊了几分。藏海寺内僧人少,香客更少,连钟声也似乎敲得低调。它隐藏东海也隐藏人海,秘而不宣,暗自广阔。

    虞山不大。从破山寺旁边走上去,半小时就登峰造极,可以像大人物那样,俯瞰常熟城里的人烟、尚湖上圆熟的荷叶。更远处,苏州城像刚刚苏醒的人,惺忪眼睛睁开一抹微光。清代,沈复曾经于“愁苦之中快游”虞山,捡得山中著名的赭石十余块而归。他用那些赭石研磨出的赭色,绘画否?《浮生六记》没有叙述。黄公望墓地周围的赭石最好,赭色最深。我去了,没有找到赭石。他为虞山所作画卷,没有超越《富春山居图》,就失传了。光荣属于异乡,骨肉还给故土。

    如果绕山脚走一圈,周长大约是两小时左右的路程。我没有那么走,我是知难而退的人。石刻、碑林吸引我徘徊不前。它们像满山旧事前情的索引、脚注、小标题,让这座南方山岳拥有大气象。

    黄公望墓地不远处,是诗人、歌妓、烈女柳如是之墓。墓碑顶端摆放有几个苹果和香蕉,大概是路边摆摊卖水果的妇人献上去的供品。有一亭立于附近,楹联为“远近青山画里看,浅深流水琴中听”,系后世文人为柳如是代言抒情。但柳如是如果操琴弹唱,歌词可能还是“我看青山多妩媚,料青山看我应如是”。只不过,这唱词中的“青山”,仅仅是青山、虞山而已,不再作为丈夫钱谦益的隐喻和象征了。

    钱谦益墓在柳如是墓之外五十余米处,像夫妻分居于两个卧室。墓前石亭镌刻楹联:“遗民老似孤花在,陈迹闲随旧燕寻。”钱谦益的手笔和独白,似乎在为自己申辩。明末清初的这个文人,进退失据,众叛亲离,只能在孤花旧燕间寻安慰。墓碑前,没有苹果和香蕉。

    陈寅恪先生在1963年完成《柳如是别传》,写这一个南方奇女子,其实,也是在写明清易代史、精英心灵史。在这部跨越诗学、小说、传记、考证等等文体的著作中,陈寅恪认为,柳如是与钱谦益相互酬唱的三百余首诗中,“谁家乐府唱无愁,望断浮云西北楼。汉珮敢同神女赠,越歌聊感鄂君舟。春前柳欲窥青眼,雪里山应想白头。莫为卢家怨银汉,年年河水向东流。”一诗,为明末清初之最佳,非钱谦益所能为。这首诗,写于钱柳热恋期,充满对钱的赞美和期待。柳如是后来痛悔的是,青眼相加的这一白头男子,哪里有望断浮云、乐府无愁的大格局。

    柳如是的这首诗用典颇多,与常建写在破山寺内的那首诗相比,晦涩了,像明清时代的中国比汉唐黯淡了。只有通过用典来传情达意,才不至于被网罗罪名。其中,嵌有“柳河东君”四字。

    秦淮八艳,从柳如是到李香君,每个女子都大义嶙峋,但“好花枝不照丽人眠”(孔尚任《桃花扇》)——所爱男子无甚可观,从钱谦益到侯方域,花残枝败。明末兰溪诗人、学者、批评家胡应麟,在《少室山房笔丛》中写道:“文人无行,信乎?”创造出一个成语“文人无行”,让无行文人每每遇到这成语就脸红失语,也让壮大文人在这一成语前,时时自省。胡应麟去世十多年后,明亡,清立。从钱谦益、侯方域等等同代文人身上,他早已看到了明王朝的无行与败象——一个时代的语言,就是一个时代的风貌命运。    

    虞山上这三座著名墓地周围,还有以下长眠者:先秦南方思想者言子,明代学者瞿景淳,清初画家王石谷,晚清重臣翁同龢,民国初期写出长篇小说《孽海花》的小说家曾朴……各种时代、立场、履历、人格的才子佳人,杂居群聚,使这座青山像一篇五味杂陈的文章。好文章必须五味杂陈、一言难尽。好作家是五味子。

    在一个破败纷乱的时代里,怎样整合家国与内心?这是每个人都无法回避的难题,也是每座青山,尤其是著名青山,都深深铭刻、扪心自问的主题。虞山上,擘窠石刻纷纭呈现:“果然”“剑门”“去思石”“奇观”“仰止”……文辞简省,言志寄意。

    明万历四十三年,即1615年,破山寺法门凋零,钱谦益出面邀请维摩寺的洞闻禅师出任住持。后又邀请当时著名高僧憨山大师来破山寺弘法。钱谦益与故乡这一名寺之间渊源甚深,可见其孤愁之浓重。

    柳如是也应该去过破山寺。当时,常建那一座诗碑尚未镌刻树立。一个女子,在寺内,默诵诗篇,试图用干净的汉语,清空内心与潭水中浑浊的一部分。

4

    在跨文体一般跌宕繁复的虞山下禅修,佛经的力量必须异乎寻常。

    佛教自西土传入中国,流派众多,如天台宗、净土宗、禅宗、密宗、律宗、唯识宗等等,像中国诗歌流派众多一样。破山寺,在华严宗中处于核心地位。尤其在民国初期,经月霞、应慈、持松等高僧的教育传播,次第涌现出苇舫、苇乘、正道、福善、智开、默如、存厚、潭月、妙真、归云、大谦、竹吾、谷峰、圆湛等等名僧,使清末显露败象的华严宗,振拔一新。

    1914年,戊戌变法失败的康有为,在佛学中安慰身心。经他提议、周旋,月霞高僧在上海创办华严大学,为华严宗传薪布火。

    1917年,年已六十的月霞高僧,将华严大学迁入破山寺,更名为法界学院,传灯不辍。该年末,月霞高僧积劳成疾,去世,世寿六十岁,灵塔建于破山寺后禅院竹林中。我来访,没有分辨出他在一群塔中的具体位置。于我而言,月霞就是应慈、持松,就是苇舫、苇乘、正道、福善、智开、默如。其仁厚、沉静、宽和、慈悲之情怀,一以贯之,如同他们法名中的明示与暗喻。比如,持松,手持青松,其志业大约就是要成为虞山般的人,在一动不动中化解羞耻与风雨,无悲无喜——

    华严宗的要义,就是融通、不二,超越非此即彼的二元论,在入世与出世之间形成平衡感,并不鼓励一味的隐逸与高蹈。

    “清净来自污秽,觉悟源于烦恼,愚痴、贪欲、嗔恨、渴求,一并构成了佛的家族。”与维摩诘对话的文殊师利如是说,让凡夫俗子有了自我解脱的信心与可能性。

    僧人法名,诗人笔名,本意就是为了反制本名中的世俗甚至恶俗,去获得一个理想的自我。写诗也是禅修,在语言的寺庙里撞钟听风。

    “飞鸟去不穷,连山复秋色。”“秋风兮吹衣,夕鸟兮争返。”“秋山敛余照,飞鸟逐前侣。”“月出惊山鸟,时鸣春涧中。”……唐代诗人王维写了众多与鸟有关的句子。其实,“一只鸟”,就是王维的自画像。在诗中,王维基本上没有直接出现,有一只鸟屡屡代言。

    这位被称为“诗佛”的诗人,从《维摩诘经》中找到自己的名与字,参与包括《华严经》在内众多佛经的翻译、言辞修饰。从汉代到唐代,是佛经翻译的高峰期。这一阶段的思想家、政治家、诗人中,大部分都信仰佛教,比如,武则天。中国知识阶层儒、道、释合一的精神结构和内心景观,由此渐渐形成。对佛经的直译与意译,使中国文章的观念、词汇、声律,焕然一新——直译,带来陌生词汇,就是带来新世界;意译,翻新旧表达,使先秦汉语生发出新活力。

    比如,“劳谦”,最初出现于《周易》中的爻辞:“劳谦君子,万民服也。”被《维摩诘经》借用、翻新,表达对菩萨的赞美,也洽和、雅致、准确。

    再比如,“性海”,是《华严经》中运用得最多的概念之一——人性之海苍苍,有蒲团如舟,度人复度己。对于华严宗这一谱系的历代高僧而言,人生无处不古寺,落花浮萍皆蒲团。

    据统计,三千多个现代常用汉语词汇、成语,来自佛经汉译:“世界”“爱河”“律师”“因果”“导师”“思维”“悲观”“理性”“商量”“刹那”“实际”“境界”“叶落归根”“唯我独尊”“想入非非”“种瓜得瓜”……

    语言的边界,就是人类身体与内心的边界。从玄奘、王维,到近代徐光启,现代鲁迅、周作人、陈望道,对佛经、科学、文学、政治学、经济学等等领域著作的翻译,更新了中国的面容与灵魂。

    破山寺外,停车场,我驾驶的那一辆汽车牌子是帕萨特,其德语原意是“季风”。我像季风一样疾行?它的皮质座椅,以及上海某间办公室内的转椅、家中客厅的沙发,如果与一团蒲草存在隐秘联系,那么,我就是坐在蒲团上的暴烈季风,试图禅修为融融春风?

    西方现当代诗人普遍认为,最能代表中国典范的诗人,是王维、寒山这些把自我隐蔽于山水后面的人。他们,像一只又一只鸟,用鸟叫传达出漫山遍野的流水声、雨声、植物拔节声,在四季自然中缓解内心的孤寂与不安,“磅礴万物以为一”(庄子《逍遥游》)。

    常建晚于王维出现在这个世界上,看见破山寺周围山光中的鸟,大约也看见自己。鸟的蒲团是树叶、树枝。山光是一个伟大传灯人手中的光,让万物众生充满喜悦,获得安定——

    鸟性即人性,鸟鸣即人间的歌、哭、诵、咏。

5

    常建诗碑临近池塘,旁边有一个露天茶座。五元钱一壶茶,粗腹茶瓶穿着竹编外壳,装满热水,可无限量续补。茶叶来自虞山茶田。破山寺、藏海寺内的僧人,各自都有茶田——在劳作中修思,可避免陷入虚无,像一瓣茶叶,历尽风、霜、雨、雪、煮、蒸、炒、晒,才有能力在一杯水中隐隐恢复青山……

    穿着竹编外壳的粗腹茶瓶,是我少年时代常见的重要日用品之一。现在的商店、茶室,遇不到这种外观的茶瓶了——如见故人来,我喜欢。端着粗陶碗喝茶,桌面上再蹲着这种茶瓶,感觉很天真、稚气、癫,很米芾。热水从茶瓶里流出,像山涧从一片好竹林里一跃而出。

    我问打理茶座的僧人,茶瓶在哪里买的?他说:“买不到,定制的。因为没人买。现在流行饮水机了。”“是啊,做什么都能用机器了,人的机心也就重了。”听见我这句话,他抬起头看看我,又低头清扫落叶去了。

    茶座外,池塘外,墙外,是一大片餐馆、停车场。餐馆里卖的是常熟特色覃油面、焖鱼面,停车场里是上海、江苏、浙江、安徽一带的车牌。破山寺和虞山这些景色衍生而出的意义,就是人间生意。连算命者,也有序分布在寺外溪边,热情招呼那些对命运充满困惑的路人。令我意外的是,算命者大都是妇人,面目姣好。其他地域里的算命者,大都是盲人、老夫。算命虞山下,彼此相对而晤,能稍微多一丝欢快和喜悦吧。

    在破山寺东南角的救虎阁前,再次遇到那一个为我引路的少年僧人。原来,他是法界学院的一年级新生,法名“一苇”。我笑了:“与《诗经》有关啊?一苇杭之。”他点点头,表情有着同龄人稀有的宁静。

    高中时代的一个暑天,随父亲来虞山和破山寺游走,一苇看到常建诗碑和法界学院,就动了来此修学之心。信佛、烧香、素食主义的母亲,激烈反对。喝酒、吃肉、享乐主义的父亲,却理解、支持这个少年:“你的路,自己走。走不通,拐弯再走。还是走不通,有父母有家。别怕,去吧。”这些话,像是在解说破山寺前的涧水。

    上课之余,一苇就在救虎阁内抄经,整理经卷,再上传网络。

    后梁时代破山寺内的一个深夜,高僧彦偁灯下读经,忽闻虎啸。出门,见一老虎被猎人追杀至此。彦偁急忙为老虎拔出长箭,在伤口处敷上止血药物。目睹此景,猎人惭愧而去。老虎归山伤愈后,数次进入破山寺访彦偁,依依难舍。此地遂命名为“救虎阁”,现在是法界学院的教室、图书馆。

    对于少年僧人一苇及其同道而言,在救虎阁诵经也是救虎,去管理、拯救内心这只老虎。一种有难度的事业。寺庙内外、诗歌内外,伤害内心或被内心所伤害者,比比皆是。我的不少朋友,在写诗中缓解或加剧失眠症,成为夜色的友人或敌人。

    我的胸骨相当于动物园里的老虎笼子?一口热茶,对于这只老虎,就是当头一场暴雨。

6

    一苇赠送我一本《华严学研究》(第三辑,慧云主编,宗教文化出版社),收入众多学者、僧人关于华严学研究的事迹心得。

    慧云是破山寺目前的主持,法界学院的掌门人,我没有在寺内碰见。书中有他照片,一个年青僧人,头顶戒斑像荷叶上的几滴雨。

    我边喝茶,边看这本书。显然,我只能闲看而已。众多玄妙道理,非深思力行者难以彻悟。我更感兴趣于这本书屡屡出现的一些美好词汇:

    “虚照”。在虚弱中弥漫真力——朝霞与落日,少幼与暮年,薄云与阵雨。

    “寂知”。在寂静中获得对世界的认知——空山鸟语。

    “圆觉”。最圆满的觉悟——满月临水,莲蓬藏秋意。

    “横遍”。无一时一地能够越出自我——大江流日夜。

    “绝迹”。得意后,尽可以忘形离相、了无痕迹——雪泥鸿爪……

    在种种清新、别致、充满诗性的佛学词汇里,最喜欢“分灯”与“传灯”。

    灯,是佛教六种供奉器具之一,代表智慧。在中原偏南的唐河平原上,外婆拐着一双晚清时代造就的小脚,走八里左右的长路,领着幼小的我去寺庙供灯——献上一点灯油,表达对佛的敬爱。分灯与传灯,则是让更多的人脱离黑暗,进入光的领域。从月霞高僧,到一苇,这样的持灯人,让灯火一代又一代不歇不息。

    如今,中国寺庙里大都电灯高照。佛经由录音机播放。一些寺庙里的僧人,也成了合同制工作人员,拿一份薪酬养家糊口。但我还是喜欢佛前油灯的微弱感,更能体会到光明照临之不易与动人。还是喜欢修行者的亲口独白,让“信仰”这一词有了载体、温度和诚意。

    在破山寺各个佛殿走了走,终于于一尊佛前看见油灯,就想起供灯时分外婆的脸。那充满喜悦的重重皱纹,也像是光线在绵延。灯油,是她攒了半年左右的一碗芝麻油。现在,我明白,她供灯,其实是供奉一颗自己的心。

    “万古分明看简册,一生照耀付文章。”元代谢宗可的这一咏灯诗句,我喜欢。在灯下,好僧人与好诗人的身姿没有区别,经言和诗语没有区别,对于夜色所担负的责任,没有区别——那就是一盏灯的责任。在纸上写下第一行,一个诗人就踏上清修、苦修之路。他长长短短分行,就是在不断转折中通往峰顶。一阶一行,移步换景,通往峰顶也就面对深渊。

    终将看清山下的全人类、全世界,一个诗人像高僧大贤。

7

    我所供职的机构附近,就是上海展览中心,位于南京西路。20世纪50年代初建成的这一苏联风格建筑,曾名“中苏友好大厦”。一颗铁铸的红色五角星,在建筑顶端闪耀,散发出政治的光辉。

    此地,前身,就是著名的哈同花园,月霞高僧创办华严大学的地方。

    一件奇特的事情——在哈同这个犹太冒险家的乐园、花园里,出现一座传承华严宗的大学,六年制,每年招生六十人,培养青年僧才。诵经声与算盘声交响,金条与金刚经辉映。花园里充满冒险的、有毒素的花朵?

    出生于巴格达的犹太贫寒青年哈同,在1864年闯入上海滩,最初站在沙逊银行的门房间迎来送往,接受小规模贿赂。积累一定资金后,开始放贷收取利息。站在当时荒凉的黄浦江和苏州河交叉口,他心跳剧烈:所有城市的河流交汇之地,迟早是商业中心区域,蕴含商机与暴利。于是,进入地产领域。自费修建南京路,以便提升周围所购买地块的价值。后来修建的哈同花园,是上海滩第一私人花园,军阀、商人、黑社会头目、革命者、诗人、僧人,出没其间。

    信仰佛教的哈同夫人罗迦陵,一个中法混血女子,女仆出身,未育,收养许多孤儿,热衷于慈善事业。她很胖,渐渐把自己也当成一尊佛,要求华严大学的学僧们向其跪拜行礼。月霞高僧不允。不欢而散。华严大学相继迁徙至杭州海潮寺、常熟破山寺,继续办学。

    在复杂的哈同花园,在混血的上海,像哈同夫人一样自我冲突的人,千千万。著名古寺玉佛寺、静安寺、龙华寺,责任重大。所谓“深山藏古寺”,实应为“古寺藏深山”——渐渐由郊区进入闹市,自边缘成为中心,这些上海古寺,像深山一样保持禅定、普度众生的难度,比海潮寺、破山寺大了许多。

    当然,在不息不止的山风海浪间,华严宗之灯闪耀,显得更有尊严、力量和美感。

    比哈同小九岁的月霞高僧,在幼年,就认定“持灯人”这一角色和使命。七岁被迫结婚,十七岁生子,与父母告别:“不孝有三,无后为大,儿今日可告无罪矣。”出家,先后在南京观音寺、铜陵莲花寺、常州天宁寺、湖北归元寺,静修、开悟、讲学,曾赴泰国、缅甸、锡兰、印度考察佛教遗迹,交流佛学思想,成为近代海内外弘法之先驱,追随仰慕者众。

    月霞高僧也曾站在苏州河与黄浦江汇合处,看到的不是商机与暴利,而是流逝与永恒。一个人看到什么,就会成为什么——月霞流逝复永恒。

    破山寺法界学院,在月霞高僧圆寂后,灯火不灭 —— 一代代持灯人,破开夜色,向虞山周围的江南、江南以外的世界,传播光辉。其中,慈舟,在汉口九华寺开办华严大学,在灵隐寺开办明教学院,在福州法海寺再办法界学院;持松,坚守破山寺,钻研、讲授《华严经》《维摩诘经》;霭亭,在镇江竹林寺创办竹林佛学院;常惺,在安庆迎江寺兴办佛学院;智光,在台湾十普寺创设华严莲社……

    “善男子!烦恼就是造成佛的成分之一。愚痴、渴求、贪欲和嗔恨,组成佛的家族。”很久以前,文殊师利与维摩诘交谈,如是说,从而赋予佛教广阔的人间性。慈舟、持松、霭亭、常惺、智光们亦如是说,手中灯火就区别于星辰的高冷——

    烦恼、愚痴、渴求、贪欲和嗔恨,就是灯油,在解脱后转化为万家明媚。

    正因此,包括月霞高僧在内的许多僧人,直接或者间接参加了辛亥革命。许多革命者又信仰佛教,如康有为、章太炎、黄宗仰、苏曼殊等等。黑暗,是佛学、政治学的共同敌人,当然,也是文学的敌人——

    一个诗人的墨水瓶,就是一盏隐蔽的灯,语言之寺里的灯,让荒凉的人、书桌、书房,迅速拥有秩序和光,像那个著名的灰色坛子,位于美国诗人史蒂文森笔下的田纳西山顶。

8

    “唐桂,一九五九年枯萎。

    宋梅,一九三六年九月十二日午夜倒地,后枯萎。

    白玉兰,在救虎阁前白莲池北岸,树龄一百年,二〇〇六年,常熟市人民政府列为二级保护之古树名木。

    香樟,在禅堂前庭,树龄六百五十年。二〇〇一年,常熟市人民政府列为一级保护之古树名木。

    金钱松,持松法师自日本带回手植。

    樱花,持松法师自日本带回手植……”

    翻读《常熟兴福寺志》。天色渐暗,这一本繁体竖排的寺志,就像一棵繁体竖排的寺内的树,树叶和书页都模糊不清了。

    人生代代无穷已,花木年年只相似。

    我再次晃荡到常建诗碑前。覆盖石碑的玻璃,只能映出一个人的轮廓——石头上的字迹跌宕凌厉,像移植到我体内的胸骨?像医生手中的一张X光照片。我转身,走了,这玻璃、这镜中景象就全是暮色了——像隐者的心,无所挂碍。真好。

    突然,一只鸽子穿过寺门,进入庭院,直接飞进大殿,在佛像面前扇动双翅,酷似香客合掌行礼。大约半分钟后,鸽子飞离大殿,越寺门,消失在进一步加深的暮色中。“你有幸啊,你看见了。”守门人对我说。这鸽子偶尔在黄昏时分入寺、拜佛。他已经不惊奇了:“这鸽子,前世信佛吧。”

    “穿白衣的信佛人。”我这样回应。他笑了。

    曾经在云冈石窟遇到类似一幕。一鸽子蹲在大佛手指上,像大佛戴着的戒指。我困惑:隔了三重石门的幽暗洞窟内,一只鸽子,如何能准确地飞进而后飞出?为何喜欢大佛的石刻手指,而不是洞窟外的树枝?破山寺、云冈石窟的两只鸽子,或许都是信鸽,向佛像传递人间消息,复又为人间带回佛音。

    迈出破山寺门槛,沿破山涧朝低处走去。回头一看,暮色把虞山、破山寺渲染成一卷米家山水——米芾与其子米友仁的画笔,让宋朝赵家江山,在宣纸上改姓米字。

    明朝曹臣,钱谦益的同时代人,常常去歙县呈坎山中寻友人罗远游。罗家藏有众多古书旧帖,曹臣往往沉浸其中数日不归。某日,曹臣欲还乡,罗远游恳切挽留——“时天欲雨,邻山初合,松竹之巅,半露云表,指谓臣曰:‘汝纵不恋故人,忍舍此米家笔耶?’”为米家笔、故人情所感动,曹臣又在山中耽留数日。在《舌华录》一书中,曹臣记载了这件旧事。真好。

    眼前常熟,半城灯火半城山。我看见,我写下,周遭万象就成为自我的一部分。无舍无得,亦舍亦得,这态度已经近于禅境了吧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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