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红孩:散文力量之/香椿树

2018/4/15 23:43:07      来源:山西文学      人气:3544

    入冬了,好友张君从郊区给我带来几把香椿芽,说这都是塑料大棚里种的,新鲜的很。我喜欢吃面条时,放一点香椿芽,提味儿。张君给我送香椿芽已经有十个冬天了。好友就是好友,每年他都惦念这点事。

    我从小在北京郊区长大,小时候,在我们家的庭院里也确曾种过几棵香椿的,每年春天,椿树发芽,常吸引几个老太太到我们家要香椿。母亲说,随便摘,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。可我常有些不高兴,这倒不是我犯小气,我顶看不惯其中的一个杨老太太。杨老太太是南方人,早先老头是个小资本家,解放后寻了短见,老太太便改嫁到我们村。或许是她手里有一定积蓄,从小他们家的日子过得就比一般农家富裕。譬如,在七十年代吃饺子,我们没钱买肉,就炸一些面片放在白菜里头。明明知道馅儿里没有肉,杨老太太在串门时,还会故意用筷子在馅儿里挑动,嘴上不停地问我母亲,放肉了吗?对于杨老太太的做法,母亲内心很愤怒,但碍于她岁数大,还是忍着没有作声。而我是不能容忍的,我端着盆里的馅儿举到杨老太太眼前大声说道,您岁数大了,眼睛不好使,好好看看,里边都是肉馅儿!正是因为这个原因,每年春天,香椿发芽时,我都要提前把香椿芽摘掉。等杨老太太到我家时,我专门摘几片老叶给她,那叶子虽然还有些许香椿味儿,但口感无论如何比不得嫩叶的。

    我们家里不光有香椿树,也有枣树、桑葚树、柿子树和石榴树,这些果实次第开花结果,把我们这个农家庭院装扮的有声有色。或许是家里有的原因,我对这些果实向来是不主张吃的,偶尔有街坊和亲戚来家里要采摘,母亲便会说,我倒是没什么,只是我儿子不让摘,儿子说,我们家院里的果实不是吃的,而是为了看的。如果你们摘了,他会回来和我发脾气的。

    印象中,在我小学五六年级时,家里也曾种过向日葵,当地人叫转日莲。一般的农家,往往在房前屋后,篱笆边上栽种,到秋天结籽后供孩子们过节解馋吃。这一年春节,因为妹妹与她的一个玩伴玩时,无意发现那女孩兜里装着瓜子,妹妹要,那女孩死活不给,妹妹便回家哭,嚷着要吃瓜子,结果我妈一生气,开春时把院子里全栽上了转日莲。父亲回家一看,这不是胡闹吗?结果跟我妈吵了起来,气得他把一半的转日莲都给拔了。为此,我和妹妹都十分的恨爸爸,恨他不理解一个女孩受伤害的心有多惨烈。

    与香椿树相似的有一种树叫臭椿,从字义上看,香和臭显然是对立的。在很长时间里,我把香椿树和臭椿树是分不开的,这有点把国槐树叶和紫翠槐树叶混淆差不多。有一年,学校号召学生勤工俭学撸紫翠槐树叶,我当时不懂国槐和紫翠槐的区别,就把家门口附近街坊家的十几棵国槐树叶全给撸了下来,待晒干了装进麻袋交到学校时,老师用手一摸,看了看树叶的形状,说你这不是紫翠槐,是国槐,不收。我说,我这可是忙活了两个星期,您不能一句话说不收就完了?老师说,你想怎样?我说,您收别人三毛七一斤,您收我的两毛钱一斤也行啊!老师说,一分钱也不收,人家要的是紫翠槐!无奈,真的好无奈,我只好把一麻袋的国槐树叶背回家去喂羊。

    香椿树冬天在塑料大棚里反季节生长,是近些年才有的事。我到过塑料大棚,那里的香椿树苗不到一人高,光长叶子,不长树干。这一方面让我感到很稀奇,另一刚面也让我很担忧,这种栽培技术长出的树芽会不会有什么转基因一类的东西?如果长期吃,人会不会发生变异现象,如只长毛发不长骨骼?真的那样,我们可真要亡族灭种了。

    在北京城,或者说在北京郊区,种香椿并不是人们必须要做的事情,而且香椿也真算不得什么大众树种。人们常见的是国槐、银杏和白杨树,这几年海棠树则渐渐多了起来。

    种香椿让我终身记忆深刻的是在1997年的春天。

    那一年,我刚调到报社管副刊。一天,有位报社的年轻女孩问我,你认识有个叫W的女作家吗?我说,知道啊,搞儿歌的。女孩说,那个W老师住在我们小区,前几天她跳湖了,多亏抢救及时,不然就死了。我问,W老师为什么跳湖?女孩说,不知道。如果你想知道,可以去到她家看看。我的脑海瞬间搜寻着过去与W在哪里见过?思来想去,我与W只见过两次,一次在央视少儿频道某个座谈会上,另一次在北京作家协会的春节团拜会上。虽然只说了几句话,彼此应该都有些印象。

    我通过朋友圈子,很快找到W家的电话号码。我打的时候,有些小心翼翼,很担心W现在不愿意见人。想不到,W一听是我,她居然答应我去见她,她说:我这几天精神状态不太好,见面恐怕令你失望。

    我见W是在下午两点多钟,他所住的小区还比较新。W家住一楼,就她一个人在家。我们谈了一些文学界的见闻,然后话题就扯到她跳湖的事。W说,她是一名小学教师,教了几十年书,退休前在一家少儿报刊做编辑。她一家四口,老伴去年因肺癌去世了,两个女儿一直没有音讯。我一听,觉得这里边故事多多,就对W说,您要是不介意能否给我具体讲讲家里的情况。W说,我见到你,就觉得你是个可以信任的人,既然你来了,我就都告诉你。

    W从小在北京长大,十五六岁就发表诗歌,后来写儿歌、童话、散文、小说,如今已经出版各类文学作品近20部。她在25岁时嫁给她先生,先生是个中学历史老师。他们婚后感情一直很好。她不曾想到的是,在先生去世后,她在整理先生的遗物时,发现先生38年来一直在和上海的女同学保持着书信往来,信件能有三百封,里边的语言充满暧昧,这让W很伤心,她认为这38年来她一直在被欺骗中度过的。她怎么想,也不能忍受这其中的痛苦。最让人想不通的是,W的两个女儿,一个和一个外国人去了意大利使馆,另一个和一个男人去了南方,从此五年来一直没有任何消息。她不明白,这两个女儿到底为什么离她而去,她们至今生死未卜,哪怕是死了,有个结果也好。W感到她的人生很失败。她觉得她活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。于是,她选择了跳门口那个游人如织的湖。在跳下去之前,她也曾经犹豫过,她给女儿也给自己留了三天时间,希望女儿能突然奇迹般出现。可是,三天后女儿还是没有出现。她所有的希望变成了彻底的绝望。

    W被就活了以后,她还是想死。特别是一个人在家的时候。

    我很同情W,我不知道该怎样的安慰她。在这样的环境下,说什么似乎都没用。即使是我们都热爱的文学,也不能拯救她。我和W保持沉默,时钟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让人听起来觉得清晰。我看了看,已然是下午四点了。就在这时,屋外传来一阵喧哗声,我站起来走到窗前,见几个绿化工人正抱着一堆树苗过来,好像要在窗外的草地上栽树。我推开窗子问道:你们要栽树吗?绿化工人说,对,正在选地方。我说,不要离窗户太近,不然树长高了要把阳光遮住的。有个绿化工人冲我喊:要不你出来一起选吧。我问W要不要出去看一看。W说,人都不一定能活下来,还管种什么树!见此情景,我只好说,我出去先看一看吧。

    三月的北京,户外很凉爽。我问绿化工人种的什么树,他们说有国槐、桃树,还有几棵香椿。“怎么,还有几棵香椿?”我感到十分的惊喜。绿化工人说,是呀,也不知道谁这么好心,在树苗里还放了几棵香椿。我说,香椿可是稀奇的树种,在城里很少见呢!绿化工人说,你要真那么喜欢,就栽在你家窗外吧。我说好啊好啊。

    我回到W家,兴奋地对她说,你家窗外要栽树,想不到有几棵香椿,我跟工人师傅说了,全栽在你家窗外。W说,你要是觉得好,你就让他们栽吧。这时,我的脑海里突然产生一个想法,我对W说,我有个建议,那几棵香椿树咱自己栽吧。我和你做个游戏,也算一种承诺,如果那几棵树苗明年春天成活发芽了,你从此就要好好地活下来,再也不要寻死腻活的了,行不行?W看了看我,她也许觉得我在和她开玩笑,就说,我就信你一回,咱们试试。

    我和W一起来到窗外草地上,我和工人师傅说我们要亲手种三棵香椿树。工人师傅说,你们把树坑挖的深一点,好活。我说,我在农村种过树,懂得其中的道理。经过和W商量,我们选择了三个点,每个都挖了四五十公分深,然后将蜡烛般粗细的树苗栽了进去,我负责扶树,W负责培土,最后又接来几桶水浇上。看着那树苗,我对W说,从今以后,您就和这三棵香椿树一起长大吧。W此时已经来了兴致,她脸上略微带点笑意的对我说,如果明年香椿树发芽了,我一定摘第一把给你送过去。我说,不要,只要发芽了,您就打电话告诉我,我过来咱们一起摘。

    从W家离开,时光已然夕阳西下。我回头看着那在微风中伫立的三棵小树苗,多么盼望它们来年能一树芬芳啊!

    从那天与W分手后,我们偶尔通个电话,半年以后,就各忙各的,几乎都忘记给对方打电话了。对于栽树时说过的话,谁也没有再提起。

    一年后,W没有给我打电话。两年后,W也没有给我打电话。我不知道W现在过得怎么样,更不知道那三棵香椿树是否如我期待的那样每年春天都一树芬芳。不过,在我的内心深处,我是多么希望我的期待能够年年实现啊!

    转眼八年过去了。2005年春节前夕,中国作家协会按惯例在北京饭店举行新年联谊会。那天,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,离老远就看到W的影子,我当时感到心头一颤,W她还活着!我拨开人群,健步向W走去,等我走到W近前,她似乎也感到什么,她抬头一见是我,先一愣,然后猛地把我抱住了,眼泪扑簌簌的流了下来。她嘴里一个劲儿地说:我们栽的那三棵香椿树都好好地活着呢!我说,我知道,我知道!

    W告诉我,每年三月的时候,她都会想到我。她所以没有给我打电话,是她的通讯录在一次买菜时连同钱包一同被小偷偷走了。她从别人的口中,知道我现在很忙碌,就不想打扰我。她的女儿虽然至今下落不明,也不去想了。在我们分手的第二年,W皈依佛门。她相信这世间的事,一切皆有缘,来去都有因果。我问她还写儿歌吗?她说不写了,她现在每天要做的,就是打坐抄心经,她要放下烦恼,过好未来的每一天。

    活动结束后,分手时我没有留W的电话。我同样,也不想以后打扰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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