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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锦潮:父亲的春联

2016/2/6 21:11:04      来源:      人气:2613

    我老家祖屋两扇木门上的那副春联,是父亲六年前的手笔,它和木门上的油漆一样,已被轮番上演的雨雪和阳光漂洗了艳丽的色彩外衣,字体上的墨迹完全失去了黑油油的锃亮光泽,就连对联的四周也让岁月的风霜给撕扯得缺角掉边,亦如父亲最后看我们儿女时的眼神,混浊中夹杂着失落与留恋。

    在我们苏北,贴春联是有讲究的。上人离世后,第一年的春联只能用绿纸,第二年用黄纸,第三年才可以用红纸。这里面的纸色由白(人死时挽联是白纸)到绿转黄再换成红,是有一定说法的,限于篇幅的束缚,不便在此详述。

    父亲在我们村是远近闻名的写春联“高手”。说他是高手,并非是虚夸,前前后后六十年,因他写春联在当地有一手,又改姓为高,所以,村上的人就开心地称他为“高手”。

    我的母亲姐妹三人,在封建意识根深蒂固的传宗接代年月,身为长女的母亲,依照门族的规矩在家招婿。当时,十七岁的父亲是以一条麻袋为嫁妆入赘到高家的。父亲的到来对高家来说,与其讲是有了男人的撑门立户,不如说是高家识文断字历史的开元。身为私塾先生的爷爷,一肚子的墨水浇出了天下桃李,竟然无力为六个儿子娶妻,只能让其中的三个带着他传授的知识,各奔东西的改姓易名成为别人家的“儿子”。在那时看来做上门女婿是件极其令人辛酸的事,也是有失体面的,现在看来独生子女遍天下,谁又能分得清是娶妻还是入赘?

    父亲来到我们村后,肚子里晃荡的半瓶墨水还真的没有被荒废,更没有因为是外姓人而遭到排挤。如果说三十年的小队会计给他的人脉奠定了基础,那么六十载地写春节则为他赢得了一生的口碑。麻丝好像与父亲有着不解之缘,他做上门女婿时一条麻袋成了他的新被,毛笔他买不起狼毫的,只能用麻丝做的,这种毛笔很不经用,不只是常常脱毛,更容易秃尖。所以,进了腊月门,父亲首先要办的就是到供销点买两支毛笔和几瓶墨水(很穷的时候,是用锅灰与糯米粥汤勾兑成墨水)。用外婆的话说,这是父亲每年必做的贴本事儿。之后,随着春节的一天天临近,我家就会越发的人气旺盛了。白天大家都要忙农事,晚饭后天一擦黑,夹着红纸前来请父亲写春联的人就络绎不绝地排起了队。父亲这位出生在乡村的写春联“个体户”与“专业户”,自然是把整个堂屋变成了春联的私营业主生产车间,一写就会到深更半夜。

    十六洞的八仙桌朝屋中央一抬,便拉开了写春联的阵势;桌子的右前方是一只盛着墨水的搪瓷碗,碗旁靠着墨水瓶,碗口与墨水瓶形成了一个“V”字,刚好成了简易的笔架;左前方是一把割兔草用的小镰刀,那是它一年一度华丽转身后发挥的又一个作用,是用来裁纸的;散发着杀气腾腾寒光的镰刀,此刻也转变了角色,变得温柔体贴起来,把一个用墨水瓶做的煤油灯搂抱在怀中,油灯则用长长的黑烟涂抹着寒夜,腊月的夜晚被它越涂越黑;父亲在红纸上的笔走龙蛇,全靠它提供的火舌驱赶黑暗。这亮光使乡村的寒夜充满生机,也让乡亲们脸上荡漾着莲花般盛开的喜悦。我站在父亲的对面,充当着镇纸的角色,在摁住对联两角的同时,根据父亲写字的速度配合默契地朝前拉拽。不一会儿,父亲身后的老爷柜上、椅子杌子板凳以及桌子四周的地面上,全都是铺天盖地用来晾干的对联儿。红彤彤的喜庆与浓浓的墨香,撒欢般地跑出堂屋,冲出小院,把乡村的腊月妆扮得粉红满面、神采飞扬。

    说到写春联,父亲对我来说就是一个谜。学问不高的他,不知道肚子里哪来的那么多春联,没有楹联参考书,也没人专门帮他撰稿,他却可以踩着不同时代的鼓点,六十多年中写出绝不重样的春联来,且总是随想随写,也不在写前征求主人意见,一气呵成后再读给主人听,只听得主人点头称是赞不绝口,相互哈哈逗乐地满脸欢欣。什么“锅碗瓢盆叮当响,饥寒咕噜唱断肠。”什么“堂上来贵客,灶前出美食。”什么“嚼天噘地新旧空论,喝酒品茶今非昔比。”还有“身强体健真实惠,儿孙绕膝空欢喜。”既贴近生活,又极富哲理。现在想来,那就是三个字:接地气!

    六年前的年三十,父亲照例在帮他人写了一个腊月的春联后,又给自家写好贴上。春节后不久,因为腹痛难忍被我带进城里检查,这一查就再也没有活着回去,第二年便离我们而去。在老家办丧事时,有人准备将挽联贴到门上,将父亲写的春联覆盖住,我没有同意,只是用孝布临时遮住了鲜红的春联,事后就一直将父亲的手笔保留至今。后来,只要我回家,都会在父亲的春联前端详良久,尽管春联已如风烛残年的老人神哀色褪,可它依然像父亲的身影那样清晰地展现在我眼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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